文/陈乔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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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今年春节刚过,乡农技站下来推广水稻种。稻种有两种,一种是杂交稻汕优,一种是粳稻武育粳。农技站那个戴眼镜的农技员是个小伙子,嫩嫩的,一股书生气。他把两种稻种的图片挂在墙上,又抓了两把稻种分别摊在桌上。他根据当地的土壤、气候、水利以及种植要求,把两种水稻的各自优劣详细地作了对比。大家还是拿不定主意,就问村民组长,组长也拿不定主意。在一旁一直不作声的杨老民接茬了。他把烟屁股狠狠踩在脚下说,武育粳,抗倒,汕优杂交,会瘟。简洁明了又掷地有声地肯定了武育粳。也许大家心里已经有数,只不过需要外加一点追认。于是就这么定下了。
夏天,青苗茁壮。
秋天,金穗累累。
望着家家户户厚厚的稻谷如黄金一样铺陈在稻场上,如一幅民乐年丰的优美画卷。杨老民嘴上咧着笑,脚步也迈得理直气壮。
他铿锵有力的脚步会在每一户稻场停留,聊聊收成如何。大家会暂停手中的活计,都说收成很好。同时称赞他在春天的倡导。因此他在接别人递来的烟时始终保持着理所当然的姿势。
没有他春天的决定,哪有现在秋天的收获。邻村今天由于种了汕优,出现了大面积的白叶枯病,导致大幅减产。杨老民想想就有一股成就感在全身蔓延。同时在心里痛陈邻村人的懒惰,汕优稻秧稀稀疏疏地在田里插着,不像武育粳需要密植,在田里累死累活地熬工夫,生长期还比武育粳短。种田人还图省事偷懒,没治了。杨老民在心里骂道。
杨老民抓了几颗稻谷放在掌心,用手来回搓了几下。一双大手石磨般的粗硬,“咕滋”几声,摊开手掌,吹飘稻壳,掌中剩下几粒晶亮的米粒。抬手一扬,米粒送进嘴巴。一阵咀嚼,满口清香。
杨老民从自家稻场上装了满满两蛇皮袋稻谷去碾米,新米下市了总得要尝尝鲜。
碾米间里,灰头土脑的陈师傅望着从碾米机里像溪流一样流淌出的新米,粒粒饱满清莹,用手一抓爽滑瓷实。对杨老民说:“这稻出米率高,不像汕优瘪煞煞的。”只是米糠糙点,猪不太爱吃。甘蔗哪有两头甜,杨老民懂的。
粳米煮了饭,满屋子散发着香味。望着珍珠般晶亮的米饭,杨老民没吃菜,干饭甩了两碗,糯中带香,打个饱嗝,回味无穷。摸摸浑圆肚子,又摸摸浑圆的脑袋,这日子滋润哟,有一种空前的满足。
村道上,烟尘滚滚,粮贩子的四轮车川流不息。荷包里的钞票鼓鼓的,向村民们显示着他们的财力。
他们对每一位村民都很尊敬,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香烟像是不要钱似的向外撒。
“大哥,稻卖给我吧。”粮贩子奉承地说:“今年还是你们眼光独到,粳稻比汕优贵出一毛钱一斤了。”
看着粮贩子猴急的样子,杨老民点着烟,慢慢地喷出雾,悠悠地说:“不着急,现在还没空呢。”
粮贩子垂头丧气地走了,杨老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暗暗发笑,嘿嘿,不急不急,有得涨咧。
既然不急,就用窝摺把稻谷囤起来。这可是一场持久战哩!
这几天村头巷尾都在议论的事就是粮价。
当然每天都有欢欣鼓舞的消息传来。
“嗨,涨了,粳稻又涨了,涨了五厘。”
“涨五厘?后村人今天刚卖,比昨天涨了一分五呢。”
“哎,你知道啥?里面有一分是脚力钱呢。”
“不管怎说,反正是涨了。”
“嗯,是涨了。”
“不着急,还得涨。”
“对,还得涨。”
“……”
是啊,还有什么比“涨了”这两字更激动人心呢。
二
杨小丫秋收结束基本无事可做,地里的事由她大和她弟在耕作,她负责在家烧饭喂鸡喂猪。闲着无事的时候她会在房间整理衣服,姑娘家大了自然就会考究了,地扫得光光的,桌椅擦得亮亮的。她家的房子是前年造的,大开间,红砖黑瓦,一溜四间。去年她大放了两棵桐树锯成板,干燥以后请木匠打了一张大衣柜和一张写字桌,并且上了漆,漆面亮亮的还散发着芬芳的味儿。有了这些家当,日子也像是鲜活多了。
她从没在写字桌上写过半个字,家里找不出一本像样的印刷品,写字桌只不过是一个应景的物件。桌上的一角紧凑地放上“百雀羚”和“蜂花”洗发水。还有一个满身英文的护发素,是逢集时在地摊上买的,便宜,五块钱。其他再无一物,因而桌子显得宽大。相比写字桌来说,她更钟爱大衣柜,衣柜是三门的,中门安装着一个明晃晃的大镜子,可以照遍全身。杨小丫天天站在镜前穿衣,梳头,对着镜子左顾右盼,镜子里的自己袅袅玉立,给她增添了许多自信。打开门子,有一股淡淡的樟脑丸味,里面隔板上叠着她整齐的衣服,隔板上还垫上雪白的纸。挂衣棍上稠密地挂着衬衫、裙子、春秋衣、棉袄。
杨小丫把衣服重新整理一遍,把一些嫌小不能穿的或太旧过时的衣服剔出来,打算送人或扔掉。经过一番整理,衣柜里显得简洁起来,望着空旷了许多的衣柜,出了会神,又把剔出来的衣服挑上几件比较好一点的重新纳入衣柜。
杨小丫已经二十岁了,这个年龄是个愁人的时段。脸蛋妩媚起来;胸脯鼓胀起来;胳膊腿修长而不失丰腴。五黄六月农忙季节总是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裹起来,只留出眼睛和鼻孔。农忙结束后,别家姑娘黑黝黝的,她总是白净净,比城里女孩子还白。她也喜欢唱歌,唱得很好,尤其喜欢港台风格的歌。雪白的墙上歪歪斜斜地贴着刘德华、张学友、黎明和郭富城的画像,很艺术的样子。模样长得好,歌唱得好。这方面像她妈。村里人都这么说。
当年杨小丫的妈赵玉萍真是个美,少女时代参加公社宣传队,扮演李铁梅。除了到各大队演出,还经常到县里汇演。台上的赵玉萍唱腔刚柔相济,韵味十足。形象也英气逼人,一双大眼睛清澈明亮,高举一盏红灯,照亮了革命的征途,也迷惑了多少台下年轻后生的目光。他们在田间地头议论着赵玉萍,把她比成天上的白天鹅,又相互打趣把对方比成地下癞哈蟆。按说凭赵玉萍的条件能嫁给个国家干部,最低也是个吃皇粮的工人。没想到却嫁给了土坷垃里刨食吃的杨老民,并生了一双儿女,人人都说有福气。没想到她太命短了……
她这次整理衣服似乎有目的性的,或者潜意识的,现在这种意识越来越清晰了。自从秋收以后去了县里服装市场。逛服装市场是女人的天性,尤其这种天性在杨小丫这个年龄段表现愈加强烈。市场主要是逛,可以买,也可以不买。这个店看看,那个店问问,衣服还能试试穿穿。杨小丫皮肤白皙,五官精致,身材高挑,就像专门为穿衣而生的。试完几件衣服,店老板娘都啧啧称羡。临结束时杨小丫看见了一件米色风衣,那件米色风衣孤伶伶地挂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像被人遗忘似的。她让老板娘拿下来给她试穿一下,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有点老气横秋的风衣穿在身上居然是那么雍荣华贵,又不失青春靓丽。
老板娘围着她身前身后转了几圈,连声说这是气质。杨小丫问什么是气质,能说会道的老板娘一下子被问住了,答不出个所以然来,便避实就虚地说就是好的意思。问多少钱能卖。老板娘报价说要六百,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老板娘说一百五,不能还了,并赌咒发誓不赚钱,譬如给你捎回来的。并神神秘秘地说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否则生意没法做了。杨小丫说钱不够过几天来买。老板娘爽气地说给你留着。杨小丫说你不留也得留,别人穿没气质。老板娘笑笑说,下次来就不要走了,干脆留下来给我当模特。
按说杨小丫这个条件买件衣服是件很容易的事。村里姑娘年龄比她大的比她小的都找了婆家,想买件衣服只要说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一个暗示,对象就会乖乖掏钱。杨小丫不,尽管村里许多少男向她讨好献殷勤,她总是保持一种孤傲。她知道自己长得漂亮,漂亮就是资本,眼光应该更远。她才不想像她妈把这种资本早早浪费掉。况且现在还知道自己还有气质,漂亮加气质,那就是好上加好。
但是衣服还是要买的,钱从哪里来,自然是卖了粮才有。其实杨小丫身上的钱买衣服是够了的,那是她在农忙结束后去农场做散工的钱,但在前几天做了个头花掉好几十块,即使不做头她也不想提前买。去年双夏结束后上街买了套裙子,用的是自己在农场插秧的工钱。没想到她爸卖了小麦给了弟弟杨小民一百块,只给她五十块,理由是她有钱,夏衣都买好了。今年她不想再做傻事了。这几天一遍遍回忆着她在穿衣镜里的形象。那形象光彩照人,连自己都有些嫉妒了。回忆多了简直是一种折磨,就干脆不想。目光透过玻璃窗看着村道,村道上有匆匆忙忙的行人,有猪,有鸡。一辆载满粮食的四轮拖拉机“突突”地跑着,坐在车上的粮贩子嘴里叼着烟,眯缝着眼,随着拖拉机的颠簸左右摇晃一副神色自得的表情。鸡被拖拉机惊得张开翅膀向旁跳了跳,猪则泰然自若,专心致志地在树根下拱土。
拖拉机走后,村道上一阵短暂的沉寂。杨树叶已经深黄,一阵风刮过来,杨树哆嗦起来,抖落的树叶像一只只蝴蝶,飘悠悠地落下,发出细微的悉窣声。门前的野菊已经怒放,好像提醒人们秋已往深处走了。
杨小丫目光又向远处走,田野苍茫一片,好几台手扶拖拉机在犁地,就像一个个小黑点在缓慢地移动。
三
当太阳落下白塔河堤坝后面再也不见了,却把西边半边天映得锦绣辉煌,村里的炊烟袅升起一道风景,鸡鸭牛羊的呼叫声如同一场盛大的农家交响乐。杨小民将拖着犁的手扶拖拉机往村里开,拖拉机行得很慢,他跟着拖拉机亦步亦趋。不断有收粮的四轮车超越他。他便把拖拉机停在路边让行,加足马力的四轮车的“突突”声使他振奋,直到他们消失在村道的尽头,他还停在路边出了好大一会儿神。
几天前一个晚上,一个草台班子在乡会堂演音乐会。张山和赵四来约杨小民一起去,他俩各自穿着一双洁白的运动鞋,本县产的“天龙”牌。杨小民没有运动鞋,只有一双洗得有些发白的解放鞋,看上去十分寒碜。他长了这么大连双皮鞋都没穿过。家里倒是有一双皮鞋,黑色的,样色也老气,三接头的,是他大杨老民的,他根本看不上。只有他大在过年或到别家做客吃席时才穿,穿的时候皮鞋会擦得和头发一样又黑又亮。
看到杨小民有些丧气的样子,张山和赵四便鼓动他也买一双,俩人齐声说价格不贵,只要八十五块。张山还把脚跷在凳子上介绍着运动鞋,鞋面真皮的,经穿。还有几排小孔是透气的,怎么穿脚都不臭;鞋底牛筋的弹力很好,跑再远的路脚也不累。
当晚的音乐会杨小民看得无滋无味,台上的劲歌劲舞搅不出他一丝亢奋。回到家里人躺在床上翻起了饼,只回想着张山和赵四的运动鞋在薄暗中交替行走,循环地抛洒出一个又一个优美的白色弧线,显得洒脱矫健。他感到解放鞋使自己变得猥琐和自卑。他羞愧了,一定感到自己的脸红了,只不过被黑暗掩盖了。
其实杨小民还是能赚点钱的。每年拖拉机把自家田地耕耙结束还给别家耕耙。奇怪的是活是他干,钱却是杨老民收。理由很堂皇,要打柴油,要维修。这一点他感到不公平,简直是拉白差。
故事说到这里,我想有必要把杨小民以前的成长经历作一次简单的叙述。
杨小民在三岁时就死了妈。那时还不叫杨小民,叫杨小二。他妈赵玉萍生下他不久就得了病,两年不到把丰盈润泽的身子硬是熬成了一把刺。她在弥留之际流露出对生的渴望和对这个世界的不舍,用枯柴似的手紧紧攥住杨老民,枯涸的眼窝陷着滞重的眼珠左右缓缓探询,当人们把两儿女拥到跟前,她两眼先是有了活亮的光,然后慢慢地黯沉下去,紧攥的手松开了。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杨老民号啕之中将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
那时杨老民忙着挣工分,没有人看管的杨小二经常闹出鸡飞狗跳的事,不是把锅上的碗摔烂了,就是往米桶里注水。有一次居然把刚买回来的小鸡雏抓到水缸里淹死好几只,杨老民心疼极了,气得举高巴掌要打,他哭着喊“妈妈”。杨老民一听泪倒是先落下了,手掌变得绵软无力,最后落在他身上掸了几下灰。
眼渐到了上学的年龄,杨老民便送他去念书。老师给他起个名字叫杨小民。可杨小民天生不是念书的料,经常逃学,不是捉知了就是掏鸟窝,考试从来没有及格过,有时还考零分,因此他还有个绰号叫杨鸭蛋。
杨鸭蛋连年留级,念了六年才念三年级,十三岁的他在班上像是鸡群中的一只丹顶鹤。他经常在家里带点锅巴或炒南瓜子给同学吃。有时候也冒着被打的风险去到人家果树或菜园摘一些瓜果李桃来分给同学,因此他又有一定的号召力。
在一个酷暑难耐的中午,趁老师还未来上课,杨鸭蛋号召大家下河洗澡,差点把村长的儿子淹死,幸亏被一个渔民救了上来。
村长甩了杨鸭蛋两个耳刮子,瞪着血红的眼睛骂道:“你这个兔崽子。”
杨鸭蛋捂着冒血的嘴,昂着头回道:“兔崽子是你大!”
村长一怒,校长和老师吓了个半死,齐声说,开除,开除。杨老民迈着两条泥腿赶到学校央求了半天,校长坚决不肯收留,说什么不能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腊八粥。杨小民被扯着耳朵往家走,到了家杨老民抓起牛鞭就打,这次是真打。杨小民见势不妙,两条又细又长的麻杆腿用力一蹬,“嗖”地跳过一丈多宽的小河,杨老民鞭长不及,隔着河挥着鞭急得跳脚。
就这样杨小民回来放牛。
杨老民分田到户时抓阄抓到一头犍牛,刚好要人放。杨小民对念书深恶痛绝,放牛倒也遂了愿。在犍牛腰上垫上一块破麻袋(他把它想象成马鞍),然后在牛身后退出数步,一个箭步冲向牛尾,双手在牛腚上一搭就飞上牛身,动作利落,不带泥水。一根芦笛吹着不成调的曲子,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
放牛归来的时间刚好和放学的时间重合,被书包背得塌了腰的小学生见了杨小民骑着牛,便来了精神嗷叫着蜂拥上来。这时的杨小民就像一位凯旋的将军坐在高头大马上,被一群士兵护拥着,威风凛凛。
等长到十五岁那年,杨老民教他学犁地。别看杨小民念书不行,干农活几乎无师自通,不用杨老民怎么点拨,把地犁得哗哗响。杨老民脸上欢喜心里想着,妈的,在学校里枯坐了几年冷板凳,看来文不能武还能。
过了两年光景,杨小民萎靡了,说夏天洗汪牛脏,冬天睡牛房臊。反正死活不肯养牛了。杨老民说不养牛咋办?杨小民说卖。哪种地咋办?买手扶子。
杨老民只好把牙口整齐的犍牛卖了,又借了些钱买了台八成新的手扶拖拉机。
杨小民又神气起来,整天跟着老司机屁股后面转,身上弄得油渍斑斑。不久嘴里就出现什么油嘴、油泵和缸套、活塞之类杨老民听不懂的名词。
去年收了麦插犁犁地时,拖拉机突然冒黑烟还没劲。杨老民找来老司机来医病,老司机这边听听那边看看说要换活塞环,叫杨老民买回来有空帮他换。
急急忙忙把活塞环买回来,老司机却忙起了。急得杨老民一趟一趟往他那里跑,又一次一次失落而归。五黄六月要修拖拉机的多。最后一次杨老民垂头丧气地迈回自家院子时,见到杨小民已把发动机拆成个大窟窿,窟窿像一张饥饿的大嘴迎着他,地上的零件散落一地。杨老民连连拍着屁股说,毁了,毁了,机器给你拆毁了。
杨小民不理他,一声不响地摆弄着零件,脸上身上都弄得乌漆麻黑。看着杨小民蹙着眉头拿着零件反反复复地比试,杨老民抽着烟坐在一边生闷气,心想,看你日能的,今天怎样把机器装回去。
当杨小民摸摸索索把发动机装配停当,用摇把一次起动了。望着冒着青烟和锵锵作响的发动机,杨老民心里暗暗佩服起来,乖乖,小狗R的还真有点本事。
四
杨小民把拖拉机熄了火,到井边用铁皮桶打水洗脸,铁皮桶在井壁上碰撞出咣咣当当的声音。说是洗脸就不过用水把脸潦草地擦一下,其实洗与不洗一样。正在给一把锹安装把柄的杨老民对着厨房说声开饭。
厨房设在厢房里,厢房有两间,一间做厨房兼饭厅,灶上的瓷砖被杨小丫擦得锃亮,饭桌上一尘不染。另一间做粮仓和放生产工具等杂七杂八的器物,是当地农村最常见的模式。
杨小丫把菜端上饭桌。晚饭简单,一碗炒豇豆,一盘腌萝卜丝。杨小民看了看菜,用饭铲压实了一碗饭端在手里吃,双手被油污、草汁污染得斑驳陆离。
微风从窗户吹进来,桌上蜡烛的火苗摇曳生姿,像一株风中的兔子花。杨老民手握酒盅端详着一双儿女:烛光下女儿娟秀,儿子壮实。心想老天还是睁着眼的,收走了我的老婆,还我这一对宝贝,也算是扯平了吧。等过两年把女儿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再把儿媳妇欢欢喜喜地娶进来。想到这有了一种大功告成的感觉,喜不自禁地干了杯,酡红把脸上的皱褶滋润得平平展展。
杨老民原先不喝酒不抽烟的,自从小民他妈死后开始的,说是喝了酒好睡觉,抽了烟不寂寞。
看着杨小民狼吞虎咽地吃着干饭,杨老民对女儿说:“明天弄点好菜吃吃,你兄弟干的是武郎活。”
杨小丫没好气地说:“好菜在街上,要用钱买呢。”嘴里的萝卜丝嚼得脆生生的响。
提到钱,杨老民下意识地捏捏口袋噤了声。桌上的烛苗“噼叭”跳了跳,墙上的影子紧跟着晃了晃,烛液淌了下来,像一串泪。
杨小民起身拉了下灯绳。杨小丫说:“别拉了,拉乱了。”那时乡里经常停电,一般是天黑停,晚上九点或十点来,人已上床睡觉,人便戏称脱裤子电。但无规律,有时灯绳拉乱了会白白地点上一夜。
杨小民拉灯绳是为了看电视,确切地说是看广告。杨小丫喜欢看省电视台播放的香港连续剧《义不容情》,常常被剧中男女主人公凄美的爱情故事折磨得泪水涟涟,但因常常停电的缘故使连续剧变成断续剧,让人看得带猜带想。而县电视台还会恬不知耻地在里边插播广告,使之看得更吃力,更痛苦。杨小民倒是对县电视台插播的广告并不反对,尤其对“天龙”牌运动鞋的广告情有独钟,电视上一对情侣驾驶着摩托车,男的潇洒,女的漂亮,脚上白色运动鞋在黑白画面上极其夺目。“脚踏天龙,马到成功”那句经典又极其诱惑力的广告语使他心潮澎湃。杨小丫这时候要换台,为之姐弟俩常闹矛盾。
杨小丫突然说:“大,村里有人家已卖粮了。”
杨老民闷头喝酒,不作回答。他也知道村里有人卖了,而且有不少家,卖掉的喜笑颜开,都说亩产出奇地高。他感到不对,就拿张六指家来说,地里的长势比自己的长势要低下一大截,亩产还达到一千一百斤。后来才知道是掺了细土的。粮里掺细土是今年半公开的秘密。他刚听到这消息时就像听到水中的鱼长了四条腿到岸上吃草一样不可思议。
杨小丫又说:“大,我们家也卖掉吧?”
杨小民大声表示赞同:“对,我们也跟着卖。”
杨老民把酒盅往桌上一顿,烛苗吓得抖了一下又很快镇定下来。
“别人卖我管不了,但我们不卖,那种缺德事我做不出来。”杨老民板着脸,脸由红变黑。
“大,你脑子别拐不过弯来,西庄的老党员家也这样卖的。”杨小丫劝道。
“就是,他比老党员觉悟都高。”杨小民阴阳怪气地说。在卖粮这件事上,姐弟俩态度是一致的,锅里有碗里才有这个道理谁都懂。
杨老民显然被儿子的不敬激怒了。一边擂着桌子一边对儿子大声叫道:“家里的事还轮不到你做主,除非我死了以后!”桌上的碗碟酒盅像跳舞,蜡烛倒下了熄灭了,屋子里散发一股呛人的烟臭。两眼在黑暗里喷出不可侵犯的光芒。
一阵短暂的死寂后,杨小民把手里的碗向桌上一扔,桌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头也不回地回房睡觉了,朦胧的背影清晰地表达出不满。房间传来重重的关门声。
杨小丫坐着一动不动,一副隔岸观火的样子。
杨老民怔了半天,才想起了要抽烟,从口袋里摸出烟,可是摸了所有的口袋找不到打火机,最后发现打火机还捏在手里……
窗外的月亮如水一样泻进屋里,又爬上了床头凝结在杨老民的脸上。这是一张久经风霜的脸,上面沟壑纵横,每道沟壑被阴郁填充着。黯淡的目光很复杂,里边流露着失望、愤懑,还有一丝茫然。
在忽明忽暗的烟火中,记忆的闸门被打开,记忆的片断奔流不息。四十多年的记忆贮蓄有的腐蚀,有的鲜活,已不能链接为一个漫长的整体。
忠厚是杨老民从小秉持的信条。他十五岁那年父母就相继离世,还是孩子的他就在生产队干农活,队长可怜他,给他十分工派他八分的活。他不,拼着命地挑稻把,担水秧,肩上磨塌了几层皮也不肯落后一点点。他说这样才不喝大家的血。
就是这身忠厚,才是赵玉萍看上他的主要原因。在结婚当晚,杨老民望着空空如也的两间茅屋,羞赧地问她为什么能看上自己,赵玉萍羞涩地一笑,还不是看你老实忠厚。
现在的世道变了,伢子也跟着学奸了,好像视忠厚为耻辱了。杨老民狠狠地吸上一口烟。吸得太猛,呛到气管,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下腐朽的床颤抖起来,几近坍塌下去。
他披上衣服下了床,打开门走了出来。门外静静地,偶尔有蟋蟀在发出声音,声音吵哑单调,没有一丝丝夏日的雄壮。他拖着影子在无目的地行走,月光下的影子显得淡薄、猥琐。他一下感觉自己老了五岁,不,是十岁二十岁,因为从来没感到这么疲惫过,即使在生产队挑稻担秧时。
他又想起哺养伢子的艰辛,为了伢子不受委屈坚持做着苦行僧。当然与生俱来的生理上需求有时也产生某种想法,这时他会努力地想着赵玉萍,想着她平时对他的微笑模样,想着她临终绝望的模样,这些模样像一根无形的鞭子在抽打他,使他有羞愧感,犯罪感。因此在生活作风上他是不染纤尘,成为全村道德的标杆。每逢村里发生一些瓢大碗小,男女龌龊之事,犯事男方的母亲或女人都会用杨老民这根标杆来衡量她的儿子或丈夫,看人家杨老民二十几岁就没了女人,不也过来了嘛……
忠厚两字在心中已经打上烙印,脑子里挥之不去的。他又想起在生产队干活时有不少人千方百计把集体的麦子藏在鞋窝里,稻子卷在裤管里,棉花塞进衣袋里带回家。对此他是不屑的。
他又踩着影子走到菜地边,菜地里南瓜、冬瓜已采收干净,萎弱干枯的藤蔓上还垂死地挣扎着几片绿叶;而青菜、萝卜青翠欲滴,还竭力地维持着入冬前最后的旺盛。叶面上的寒露洇透了鞋面,他全然不觉,任思绪天马行空地越飘越远……
杨老民家春联是村里王会计写的,王会计不单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像炒豆子,毛笔字也写得好。见他带着两个孩子如此艰难,日子还过得问心无愧,便给他写了“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杨老民说王会计文化高,对联编得有水平。王会计说不是他编的,是苏东坡编的。杨老民当然不知道苏东坡是谁。王会计说是古人,是北宋的。杨老民也不知北宋是啥朝代。王会计又解释说是和杨家将是一个朝代。杨老民好像有些懂了。王会计紧跟着说你上溯几十代,杨家将肯定是你家先人呢,你的忠厚是延续了他们的血统。从此,杨老民家每年的对联都是“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从此,杨老民特别爱听刘兰芳的评书《杨家将》。
杨老民又踩着自己的影子走到白塔河边,河里贮满了秋水,在月光下波光粼粼,像是洒满了碎银子。那是为秋种灌溉准备的。这条母亲河真得像一位年轻的母亲的丰硕R房,在不停地分泌着甘甜的乳汁,精心地哺育自己的儿女。
一阵秋风起,树叶“唦唦”作响,继而翩翩起舞,落在杨老民的头上,身上,脚下。他打了寒噤,觉得身上冷,心里更冷。
五
杨小民罢工了。
太阳已经老高了,杨小民房间里还没一点动静。
杨老民急得在院子里打转转。先在窗前喊没动静,再去敲门还是没应答。他一把推开门进去,一股脚臭味扑面而来,房间和杨小丫的比起来要邋遢多了。一双泥泞的鞋子东一只西一只随便地躺着;一套满是油污的衣裳也扔在墙角里;床单一半在床上一半挂在地上。杨小民打着赤膊仰在床上,眼珠一动不动看着屋梁,对杨老民的叫声充耳不闻。
杨老民不由性起,举起多少年没用在他身上的巴掌。没有想到杨小民鲤鱼打挺似的跳下床,迎着巴掌梗着脖子说:“打吧,打死拉倒。”
望着嘴圈发黑,个子比自己高出半头,胳膊比自己还要粗上一圈的儿子,杨老民心虚了,气也短了,举在半空的手像冬日的枯树丫毫无生机。半晌才放下手,自找台阶,说:“除了你地球还不转了。”
杨老民硬着头皮走到院里,轮圆了胳膊摇响了手扶拖拉机。挂档,起步,拖拉机向前猛然一窜,惊得他一身冷汗,好在马上又平缓下来。他稳了稳神,把拖拉机开上了路。
这是杨老民第二次驾驶拖拉机。记得第一次驾驶是拖拉机刚买回来不久的时候。杨小民用它装草木灰送地里。他手痒痒也想摸摸这个铁家伙,哪知这家伙脾气太暴躁,没走几十步,一下子栽进沟里,吓得再也不敢碰它了。
深秋的天高了许多,太阳显得不太热情了,有些敷衍,照在身上显得虚情假意。拖拉机的铁轮子在乱石铺筑的村道上发出刺耳滞涩的声音。杨老民一改往日铿锵的步子,变得软塌塌的,仿佛不是自己在走,而是拖拉机拖着他走。
路上遇到张六指,他用奇怪的眼光看到杨老民,问今天怎么是你出来耕地,你儿子呢。杨老民心虚而含糊地说,在后面,马上来。在村里他最看不起的就是张六指。这个左手天生的六指儿,刁钻圆滑,从不好好种地,专吃浮食,可也没见发多大的财,每年年关都去信用社忙做贷款。这两年名声臭了,据说现在信用社已不贷给他了。这个消息传到耳朵里时他还有些幸灾乐祸。可见正道上的钱,万万年。他经常对儿女们说。
这两个无义种能听进么。想到一双儿女,杨老民心里恨恨骂了句。
秋天的风又硬又黄,像拖着一条长尾巴,把田野扫得苍苍茫茫。杨老民接着杨小民犁开的茬口开始犁地。他平时在地里向杨小民大呼小叫,一副统治者的做派,其实是做着给拖拉机加加水加加油以及挖挖犁头伸不到的犄角旮旯的地方。今天犁地是新娘子上轿——头一回,他必须全力以赴,不能在儿子面前丢脸,否则以后连说话都底气不足。
他记得儿子在犁地前先调节犁度的深浅,便学着模样把调节螺杆乱旋一气,然后起步把犁头插入土中,加大油门,犁头入土太深,拖拉机冒着黑烟在原地抖地,一副披枷戴锁,身陷囹圄的模样。又连忙退出,退出犁头的拖拉机头重脚轻,机头一沉,扶把猛然翘起,就像跷跷板一样,杨老民猝不及防,下巴被扶把重重一击,下巴颏一阵剧痛,好像满嘴的牙都错了位。他忍着疼痛又把调节螺杆反方向旋了一气,这一次犁又不肯入土了,拖拉机拉着空犁在田里疯跑,慌忙把双脚踩在犁上,才铲起一片浮土……经过反反复复的调试,杨老民踉踉跄跄犁了两圈地,地被犁成了瘌痢头,昨天儿子犁出笔直的犁沟也被犁出蛇弯形。
当杨小民来到田头时,看到杨老民头上冒着热气正在与拖拉机干仗。他沉着脸一声不响夺过拖拉机,两手在手把上用力一沉,拖拉机喷出一阵黑烟,变得温顺起来,像一匹烈马遇上了一位骁勇又技艺高超的驯手。金黄色的稻茬田在犁铧上流畅出一朵朵油黑的浪花,绵绵不绝。杨老民气喘如牛,甩了一把汗珠子,望着哗哗翻动的黑土,嗅着泥土的腥气,心中有一种后继有人的欣慰,更多的是英雄迟暮的悲凉。
六
张六指这些天风光无两,当起了掮客。
张六指高个子,国字脸,挺鼻梁,算得上一表人才,左手那根多余的手指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了。他一改往日睡懒觉的习惯,太阳刚冒头就夹着黑色人造革皮包,走东庄,窜西庄,撺掇人家卖粮。
“粮价已经到顶了,不会再涨了,放在家里鸡吞狗噎的,越放越蚀秤,早卖早好。”每每见到还未卖粮的村民,都重复着这句话。如簧的舌头上下动弹,唾沫星子四处飞舞。
在他鼓动下,村中的粮食被一车车拉出村外。张三卖了;李四卖了;王五卖了……连与杨老民结成钢铁联盟的村民组长也被瓦解了。
每当村中走出一车粮,杨老民心就会紧一下,他觉得心里的这根弦已绷紧到极限,似乎累黍之量就能绷断。
他觉得村里每一个人都疏离了他,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对不住他们的事情。他们看他的每个眼神充满了鄙夷,对他说的每句话似乎都带着嘲讽。其中包括平时满嘴信义的村民组长和受人尊重的老党员。
渐渐地村里只剩下杨老民没卖,他要做最后的坚守者。
张六指一次次上门,一次次碰壁。但他锲而不舍,当作最后一个堡垒在攻坚。
在一个坡地上,杨老民挥汗如雨,正在奋力开垦一块荒地,打算种上油菜。杨小民一边把刨出的碎石拾进一个竹筐里,一边怨天怨地地嘟囔着。这块地原是一个窑场的遗址,遍地是碎石,断砖,破瓦片,牛和农机都不宜耕作,只能用镐。全村只有杨老民肯做愚公。
张六指弓着背走上坡地,老远就从口袋掏出烟盒。烟盒从以前一块五的“梅芳”变成五块的“红梅”。粮贩子答应给他一斤粮食抽一厘的利头,他每天进项都有百儿八十的。
到了跟前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抽出一支递给杨老民,说,大哥,开荒哪。杨老民不接,还往地上啐了口痰,双手把镐舞得水泄不通,藏在地里的破砖乱石纷纷在镐下现出原形。张六指不由得向后退了退。
但他还是不气不馁,烟用嘴巴点上,又恭恭敬敬地插进杨老民嘴里。一副宽怀大度的样子。这次杨老民没拒绝,他停住了镐,注视着张六指。
张六指一套藏兰色的西服很体面地穿在身上,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井然有序地向后梳着,腋下的皮包恰到好处地掖着,一副混得很有名堂的派头。他比杨老民只小一岁,但他在外东游西荡不爱干农活,加上天生皮肤白,看上去要比杨老民至少小十岁。
双方对视了好一会儿,还是张六指先开了口,说:“大哥,我知道你看我别扭,我承认我是懒,不务正业,但我不坑人,至少不坑家门口人。”
“是不坑人,但专做缺德事。”杨老民冷冷地说。想到张六指让人家往稻里掺细土的事,心里就像剜肉一样疼,多么好的粮食啊,怎么忍心往里掺土,也不怕遭雷劈。他杨老民扬场时,哪怕落下一根草丝也要把它捡出去的。
“食落千人口,罪过一人担,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大家嘛。你算算,我们村几十万斤粮,以百分之五的掺泥量,我为大家赚了多少钱?”张六指脸上很激动,好像完成了一个伟大的善举而被人误解了的委屈。
“我不会算,也不想算,想收我粮,我不掺土,每斤得提三分。”
“能提还用你说,上家不提我怎弄?老哥,你听兄弟一声劝,还是掺土划算。”
杨小民在一旁迫不及待地帮腔说:“抓紧卖了,每天被老鼠要糟蹋几斤。”每天稻仓上面会有一层老鼠吐出的谷糠,这年头老鼠变得鬼头鬼脑地学精了,老鼠药,老鼠夹都能被它们识破。
“还有一个重要的事告诉你,明后天江苏的粮船要关仓了,等船一走,你那万把多斤粮就留着自己慢慢吃吧。”张六指在传递着一个消息,更像是宣布着一个决定。粳稻在本地种植不多,本地粮站不收购。
杨小民一脚踢翻已装好的一筐碎石,气急败坏地说:“天天弄这些破破烂烂,家里的粮食放着一天天往下蚀。”
杨老民用眼睛瞪着儿子。
儿子也会瞪眼,比老子瞪得还要大,还要圆。
渐渐地,杨老民眼皮低垂下来,手中的铁镐举在空中左右摇摆,落在地上绵软无力。
张六指下坡了,是挺着胸膛下坡的。
七
八只装满细土的白色尿素袋子很敦实也很威武地立在杨老民家门前稻场上。像一列即将慷慨赴死的勇士。被胡乱从粮囤上揭下的几块塑料彩条布,被风刮到树上、晾衣绳上、藤蔓上,猎猎作响,像一片五彩斑斓的万国旗。
黄灿灿稻谷像一粒粒金豆子铺陈在稻场上,杨小民敞开衣襟,粗壮的大手捧着用白铁皮制成的簸箕,簸箕中的细土跃跃欲试。张六指右手夹着烟,用那点石成金的左手向下一指,一道黑色的弧线准确无误地抛向目标。杨小丫香汗涔涔,一件紧身开司米线衣将她曼妙的身姿勾勒得凹凸有致,手里的耙子在目标上迅速地划动,一下,两下,三下……细土很快不见了,金灿灿的稻谷又复原如初。
张六指多指的左手像只善舞的长袖,不,应该像支音乐家的指挥棒,挥洒自如,优雅得体。在指挥棒的上下挥舞下,杨小丫姐弟俩则像配合默契的管弦乐手,无声地演奏着一篇华美的乐章。
那一个个敦实的细土袋变得空虚了,在姐弟俩眼里渐渐地幻化成一个个厚实的钱袋子。
八
麦苗用柔嫩的身躯艰难地破开坚土,把青青的身子舒展在初冬的阳光下。
初冬的风已是一把锋利的刀子,把一个正在田间劳作汉子的脸刻上又深又密的皱纹。
空旷的田野萧瑟、冷寂,他仿佛是个独者。
“大,回家吃饭了。”一位身材袅娜的年轻女子走到汉子身边说。身上米黄色的风衣衣袂飘飘,瀑布似的长发在风中飞扬。
汉子抬起了脸,这是张中年男人的脸,已被满脸的皱纹和霜白的头发衬托得十分苍老,但从健壮的身躯和有力的臂膀还能看得出正当壮年。
他没有理睬这年轻的女子,又低下了头。他正在整理着田墒沟,一块块又黑又亮的沃土被挖出放在田墒上,像是刚刚能出栏的猪崽。再破碎,分散。稻茬的根须伸入土中呈铁红色,像血,仿佛能听到涓涓流动的声音。
“大,回家吃饭了。”年轻的女子再次催促道。
汉子再次抬起头。这时夕阳已西下。冬日的夕阳掺了水似的放着奶白的光。一辆不定时的农用班车停靠在村头,进城回来的村民络续从车上走了出来,有几个年轻的后生在奔跑着,跳跃着,脚上的白色运动鞋在夕阳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汉子再一次低下头,朝双手奋力唾了口唾沫,两只手掌相互搓了搓,脚掌不由地用力把锹踩下深处,使劲一掰,“喀嚓”一声,锹柄沿着锹根齐齐断了。
他愣怔地立着,那僵直的身子如同被折断的锹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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